第317章 白玉叶子
皎兔走了。
冷清的深宫里,只余下玄素的哭声。
玄真怀抱拂尘,平静的扫视一周,目光最终落在白鲤身上:“没想到,郡主哪怕落在景阳宫里,也还有人惦记着,真好。”
白鲤没理她,只挣扎着爬起身,往后殿走去。
玄真笑了笑:“不如你来接替玄素管事如何,若你愿意,贫道今日便可以予你道号,玄机。”
白鲤停下脚步,背对她一言不发。
未等她回答,玄素顾不得眼睛与右手疼痛,起身爬向玄真脚旁:“真人,我服侍您这么多年,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,您不能就这么不管我了啊!”
玄真低头,悲悯的看着脚边的玄素说道:“你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搅扰我清静无为。我观你已是上尸噬脑,扰乱泥丸宫,神识不清;中尸噬心,阻塞绛宫,令心火难降;下尸噬腹,淤塞丹田,致真炁涣散。三尸虫缠身,无药可救。”
玄素睁着仅剩的那只眼睛,转头看向身后一众道姑,那些道姑们站在晦暗的大殿里,神情被阴影罩着。
她转回头急切道:“真人,我还有一只好眼,我这胳膊很快就能痊愈,我能给您端茶倒水,其他人伺候您绝对没我伺候得好!我保证再也不搅扰您修行了,您救救我,我往日里为您打压她们太久,您若这时候不管我,她们会撕了我的!真人!”
玄真疑惑问道:“我何时要你欺压她们了?”
玄素赶忙道:“没有没有,都是我这恶人自作主张。”
玄真轻叹一声:“天生天杀,道之理也,想来这也是你应承负的灾劫。”
说罢,她抬头看向一众道姑:“将玄素带回后殿去吧,让她好好休息。”
道姑们一拥而上,扯着玄素的右臂,将她硬生生拖回后殿去。
玄素凄厉的哀嚎着,声音渐渐远了:“玄真,你才是这景阳宫里的真魔,你这邪魔不得好死,三清道祖定会降罪于你!”
玄真充耳不闻,又转头看着白鲤的背影:“郡主,考虑好了吗,要不要接替玄素管这景阳宫一应事务?”
白鲤沉默不语。
玄真风轻云淡道:“你来的时日尚短,所以还不知道要管些什么。除开每日早课诵经以外,还由你分配饭食、掌管月银、主持斋醮科仪、撰写每年《功过格》、检查众人功课、联络内廷太监……这些都是规矩,而每一条规矩里都藏着莫大的权力。”
她又用拂尘指着供案上的贡果,笑道:“便是这些贡果,林檎、甘蕉、橘柑、葡萄、桃子,撤贡后给谁吃、不给谁吃,都有讲究。只要你愿意听我的,这都是你的权力。”
白鲤轻声道:“我做不到。”
玄真慢慢收了笑容:“郡主,如今看守宫禁的是解烦卫,不是密谍司。内廷业已分权,解烦卫归吴秀,密谍司归内相。如今刚分权还好,大家还有面上的体面。等时日久了,解烦卫上上下下都成了吴秀的人,皎兔这密谍司的生肖想要再畅通无阻,断无可能。”
玄真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:“我来这景阳宫三十余年,进来又出去之人屈指可数。郡主,你我还要在此相伴数十年,何必非要分个敌我?”
白鲤沉默许久,最终抬头看向面前伟岸的三清道祖像:“真人,我没有要与谁为敌,只是父亲从小教我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’,还教我‘明辨是非,知人识事’。我有时候也在想,都到这种地方了还做什么好人,好人哪有好报?可我虽不想再当个好人,却也不想做个十足的恶人,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好。”
“只怕还轮不到你来对我说‘井水不犯河水’,”玄真攥紧了拂尘:“郡主,也许你觉得有皎兔当靠山就能有所依仗,但你还不懂这世间道理,有时候杀人未必要用刀,杀人也未必会见血……无妨,我且再等等看,也许过几日你会回心转意。”
说罢,她转身朝偏殿深处走去,偏殿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。
……
……
白鲤回到后殿。
她光脚站在门槛外看着殿内,玄素正被几名道姑按着脑袋,硬生生按进恭桶里。
殿里没点蜡烛,只有天上的月光照在门前青砖上。
后殿的门槛像是一道墙,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里的牙齿,里面是晦暗,外面是月光。
道姑们见她回来,只随意瞥了一眼便继续对玄素凶狠道:“玄素,你也有今天!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,你让我站在雪地里背道经?”
另一人愤怒道:“你记不记得,你让我从泔桶里捡馒头吃?”
还有一人愤怒到:“你记不记得,你让我每日给你洗脚?”
那些习惯沉默的道姑们,终于不再沉默了。
白鲤站在门槛外,沉默许久,终于抬脚跨了进去。她一言不发的爬上通铺,靠墙坐着。
朱灵韵凑到她身边,兴致勃勃道:“姐,解气吗?”
白鲤抱着膝盖,看着玄素自食其果,却并没有喜悦。
她轻声道:“灵韵,记住这一幕,告诉自己千万别像她们一样。”
朱灵韵小声的哦了一下,也并排靠坐在墙上,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亮光。
道姑们折腾完玄素,没人理会她断掉的右手,一个个坐在通铺旁狞声道:“去,给我们烧洗脚水。”
玄素右手无力的耷拉着,她哭着说道:“我的右手断了啊,能不能等我好了?等我好了,我一定挨个给你们烧洗脚水,我一定把你们伺候好。”
道姑们狰狞道:“不行,现在就去烧,不然你就别睡了,站在通铺边上背道经,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停!”
玄素只得一瘸一拐转身去了耳房。
白鲤疲惫的缓缓闭上眼睛,但她没有睡,她要提防玄素的报复。
朱灵韵见她面色疲惫,低声道:“姐你睡会儿吧,我帮你盯着,有事了我喊你。”
白鲤思忖片刻,最终点点头,昏昏沉沉垂下眼皮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肥硕的黑影用烧火钳夹着一块烧红的炭,无声来到通铺前,狰狞的看着白鲤。
白鲤靠墙坐在通铺上睡着了,朱灵韵脑袋靠在白鲤肩膀上,口水从嘴角流下。
玄素用烧火钳夹着烧红的炭,往白鲤脸上烫去。
然而就在此时,一只手拍在烧火钳上,红炭咚的一声落在通铺上。
玄素惊愕看去,却见永淳公主正披散着头,傻呵呵的笑着:“别玩火,母后说了,玩火会尿床。”
玄素大惊:“你!”
永淳公主的动静惊动了睡着的道姑们,却见她们慢慢爬起身来,看着红炭将通铺褥子烧得焦黑。
一人冷冷道:“还敢存心报复打她!”
白鲤看向永淳公主。
永淳公主随后把红炭拍到地上,浑不在意的坐在她身边,疯疯癫癫道:“菩萨你睡吧,睡着就能到另一个世界,见到想见的人。”
白鲤沉默许久:“你不睡吗?”
永淳公主拨开一丝凌乱的头发,从缝隙中看她:“我不用,我想见的人不在梦里,他在奈何桥对面等我呢。”
白鲤突然问道:“您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?”
永淳公主嘿嘿一笑,答非所问:“别求死了。你和她们不一样,她们梦里已经没有人了,可你的梦里还有。”
……
……
钟鼓楼的钟声再次远远荡来。
白鲤睁眼转头,却见永淳公主还瞪着眼睛,一夜未眠。
玄素跪在门前,道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,有人一脚踹去:“跪端正些!”
玄素扑倒在地,又赶忙撑起身子。
当白鲤从玄素身边经过时,玄素哀求道:“郡主,我也是逼不得已,才顺着玄真的心意慢慢变成这样……你救救我吧!
白鲤随口道:“我为何要救你?”
玄素急切道:“你需要我,玄真的手段太阴毒了,没有我,你会被她阴死的。”
白鲤没有理会,拉着朱灵韵便往外走。
玄素赶忙说道:“郡主,今日是斋醮科仪,她们谁都没提醒过你,今日每人都要交一份青词给内廷神宫监,若交不上可是要受罚的。这深宫中规矩繁多,新来的人若不乖顺,光是那些搞不清楚的规矩就能将人活生生整死,皎兔也帮不了你,但我可以。”
白鲤在门槛前停下脚步:“青词我会写,但你现在才提醒我,已来不及了。”
青词乃道庭在斋醮仪式中,向神明呈递的祝文或表章,以朱笔书写于青藤纸上,故称“青词”。
玄素膝行两步来到白鲤面前:“今日虽然来不及了,但以后你还用得着,你还没见过那邪魔真正恶毒之处。郡主,我活着对你有用,千万别让她们把我整死!”
白鲤跨过门槛,继续往前走去,独留下玄素跪在门槛里嚎啕大哭。
来到正殿时,却见一名年事已高的红袍内官站在正殿前,玄真则在其身边静静伫立。
红袍内官笑着说道:“上一次呈上去的青词,陛下很满意,特意命我这次送来几盒御膳房做好的点心。另外,你们上次托我从宫外买的东西,我也都一并带来了。”
景阳宫正殿外还有两名小太监侍立着,他们抬着一个箱子,箱子里都是贴身衣物、胭脂水粉、银镜铜镜之类的小玩意。
玄真微微低头:“我等在此清修,有劳陛下和提督大人挂心。”
红袍内官笑得开心:“你们只要把青词写好,比什么都强。”
玄真一挥拂尘,道姑们逐一将自己写好的青词呈上,红袍内官接过后一张张翻看,看到辞藻华丽处忍不住赞叹:“好好好,这次写得比上次还好!”
说罢,内官抬头看向三清道祖像前的白鲤与朱灵韵:“你们两个的呢?”
朱灵韵慌忙解释道:“没人告诉我们要写青词啊!”
玄真微微一笑:“我前日就告诉你们了,怎么不记得呢。”
红袍内官慢慢冷下脸来:“写青词这是陛下交办的事情,景阳宫里除了永淳不用写,其他人谁也不得偷懒!”
朱灵韵还要再争辩,白鲤却拉住她,对红袍内官作揖行礼:“提督大人,我等认罚,下次绝不会了。”
红袍内官冷笑一声,细声细气道:“三清道祖前跪着吧,先跪个一天一夜长长记性,下次若是再犯可没这么简单了。”
玄真拱手道:“提督大人费心,是贫道疏于管教,愿一并领罚。”
红袍内官笑着挥挥手:“真人说得哪里话,咱哪能罚你?行了,我还赶着将青词给陛下送去,你们忙吧。”
玄真看着红袍内官的背影,头也不转道:“郡主,贫道再问一次,要不要接这景阳宫管事一职?”
白鲤没回答,只默默拉着朱灵韵在三清道祖像前跪下。
玄真笑了笑:“无妨,容你再想想。”
说罢,她转身回了偏殿:“其余人都散了吧,今日早课免了,领你们要买的物件。”
道姑们兴高采烈出了正殿,从木箱子里挑挑拣拣,有人拿起一面银镜:“你看,果然还是水心阁的银镜最光亮,这背面的贴金掐丝手艺,别的作坊学都学不来。”
“在这宫里照镜子有啥用,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,还是买手油最好使,再过一阵子天气干了还能当唇油用,到时候你嘴唇裂了可别用我的。”
“嘁,瞅把你能的,我把真人伺候好,下次再托太监买了新的手油不就是了。”
朱灵韵跪在蒲团上回头看向殿外,她没想到在这宫禁里的道姑,竟还托太监买来这些物件。
她回头看了看自家姐姐,白鲤正跪在蒲团上,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太阳慢慢升至正殿之上,殿中已冷清下来,只余白鲤与朱灵韵两人跪得两腿发麻、疼痛难忍。
偏殿的朱漆大门再次打开,玄真怀抱拂尘施施然走至两人身边:“白鲤郡主,贫道再问你一遍,你愿不愿意接管事一职?”
白鲤依旧不答。
玄真又笑了笑:“看来还是太舒服了,那便别跪蒲团上了,跪青砖上吧。”
她唤来道姑,撤走了正殿的蒲团。
白鲤与朱灵韵两人跪在生硬的青砖上,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挨不住了,朱灵韵扭动身子,但不论换什么姿势都疼得要命。
朱灵韵看向白鲤,低声乞求道:“姐,你怎么忽然又听她的话了,你不是有皎兔撑腰吗,咱跟着玄真拼了,她肯定不敢拿我们怎么样。”
白鲤闭目沉默,直至太阳西落,正殿里没了光亮。
偏殿的朱漆大门再次打开,玄真来到两人身旁,平静问道:“郡主,贫道最后问你一遍,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事?”
白鲤摇头道:“不愿意。”
玄真有些疑惑:“为何不愿,因为你所谓的善与恶?在我这没有善恶,只有秩序!”
白鲤跪在三清道祖面前轻声道:“我只怕自己做了那些事,出去再也无法面对他了。”
玄真愣住,继而大笑:“出去?你还想出去?昨日还一心求死,今天就又想出去了?天大的笑话!”
待她狂笑一阵,复又低头审视着面前两位少女:“好,很好。朱灵韵,既然你姐姐不愿意接管事一职,那就由你来接吧,只要接了便不用跪在此处,可以独自回去休息。”
朱灵韵嗤笑一声:“别想挑拨我和我姐,我就乐意跪这!”
玄真意味深长道:“无妨,天亮之前我的话都有效,你随时可以回去睡觉。”
……
……
夜深人静,殿外的寒风往殿内灌来,朱灵韵冷得瑟瑟发抖,膝盖疼得撕心裂肺。
她时不时看看偏殿紧闭的房门,又回头看看殿外寂寥的宫道。
朱灵韵小声道:“姐,我们回去睡吧,这会儿大家都睡熟了,不会有人知道咱们偷跑的。”
白鲤抬头看着三清道祖像,声音空灵道:“灵韵,父亲说过,规矩这东西看起来和善,但用起来能吃人。在你有跳出这规矩的实力前,只能先活在这些规矩里,谁想用规矩杀你,你就用规矩杀谁。但用它之前,自己得没有破绽。”
朱灵韵犹疑片刻,忽然小声说道:“姐,那玄真肯定睡着了,我偷偷回去睡会儿,钟声响之前肯定回来。我可不是要接那劳什子管事的职,实在是膝盖疼得受不了了。”
白鲤沉默许久:“去吧。”
朱灵韵撑起身子,踉踉跄跄的往后院去了,独留下白鲤一人。
偏殿里传来幽深的笑声,似在嘲笑白鲤的固执:“郡主,你还年轻,不懂什么是人心。等你懂了你也会像我一样。这景阳宫有种神奇的法力,把所有人变成同一个样子。”
白鲤俯下身子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。
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殿外传来三更的鼓声。
她忽然听见头顶有人一声轻叹,当即猛然抬头看去。左侧的上清灵宝天尊,似是在垂眸看她。
白鲤下意识紧闭眼睛,再睁眼看去,那位上清灵宝天尊又恢复如常,仿佛上一刻只是眼花了而已。
下一刻,一片白玉叶子从苍穹轻飘飘落下,它被风卷动着翻滚飘摇,虚若无物似的穿过黑夜云层、穿过景阳宫的金顶,落在白鲤头上。
她缓缓闭上眼睛,直到钟鼓楼上的晨钟再次荡来,她才重新睁开眼睛,眼波中一抹金色流转。
白鲤在上清灵宝天尊前伏下身子:“信士白鲤得此行官机缘,愿精进修持,早证真常。祈愿道炁长存,道庭永昌。”
说到此处,她迟疑一瞬,又开口低声问道:“只是弟子还有一事困惑,请天尊开解……我是不是误会了陈迹?”
白鲤说罢,拿起贡案上的木杯筊,掷于青砖上。
一阴一阳,意为天尊开示:是。
她再将杯筊掷于青砖,一连三次,皆是一阴一阳。
白鲤深深吸了口气,低声道:“多谢天尊……”
她伏下身子,以额头贴着青砖,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泪,顺着鼻尖落在了青砖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