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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4722 2025-10-27 22:27

  第2762章 最尊第一

  当极乐世界里的“不动明王”,走出重玄家宗祠,掩上那扇沉重的门。

  祠堂里的明烛,已然尽熄了。

  唯有炉里的几根檀香,仍然明灭。能透过熏黄的窗纸,隐约照见。

  祠堂外面围着高高的院墙,山陵隐隐,在黑暗中起伏渐远。

  管东禅轻呼一口气,白气如霜,抬头的时候,看到院门的位置,站着身穿太子礼服的姜无华。

  紫袍矜贵,绣四爪神龙。活灵活现,居于胸膛冷视。

  倒比其貌不扬的长乐太子本身,要更显见威严。

  “孤来晚了?”姜无华略扬其眉。

  “不晚,不晚。”管东禅掸了掸衣角,笑着往前走:“殿下来了,就不算晚。”

  整个青石宫一系,今晚唯一真正要面对的敌人,是当今天子。

  而圣太子决定亲自面对。

  其以白骨为子,借神行道,已入东华阁中。

  在青石宫的计划里,这一切应当风雨不惊。在一个平静的夜晚,悄然完成至高权柄的交替。

  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人察觉。

  华英宫是个例外,因为那是圣太子真正在意的一母同胞的血亲,她也对青石宫有最深刻的了解。

  点碎白骨神像为烟,是东华阁里的天子之怒,亦能以之为惊鼓,掩盖这长夜剧变。

  一切恰在灯下黑。

  皇帝正在刑杀朔方伯,哪个不开眼的敢窥视?

  煊赫临淄的道武天尊,会静伫在虚妄永恒的青石宫——倘若有人能剥开今夜的种种,看到这一层,也只会以为华英宫主道武成就后,去青石宫做什么宣称。

  除此之外,青石宫在东华阁外所做的一切努力,都是为了让这个夜晚更加平静。

  在望海台、观星楼、太庙这些地方的落子,无非是镇平国势,静默打更的梆声。

  智慧殊胜如晏相,旧事相关、割寿怀途如重玄褚良,对这些关键人物或抚或招,是为了在事后迅速稳定局势……

  要说真正有可能露出破绽、掀起波澜的地方,也就是罗刹明月净那边。更具体地说,是那些潜入临淄,为罗刹明月净开门的香气美人。

  不是她们不够小心谨慎,而是她们的实力和眼界,就决定她们是漏洞本身。

  在这种涉及霸国君权的革鼎之变里,万不可能以这种层次的力量为关键。

  在验证华英宫的选择之外,她们更多是起到一个混淆视线的作用。

  当然,要是能够钓到一些鱼,那就更好。

  姜无华从长乐宫中走出来,是一个很大的惊喜。

  唯一的问题在于……

  此君并没有去管三分香气楼里的琐事,没有被那几个香气美人牵绊脚步。而是直接来到了重玄族地,再干脆不过地拦在了重玄家的祠堂外。

  完全可以说,是冲着他管东禅来。

  而管东禅并不认为自己事先露出过什么破绽。

  作为圣太子手下最锋利的那把刀,今夜之前,他一直在极乐世界静坐,经年累月的归于鞘中……只等今夜,为圣佛而鸣。

 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做出判断——

  姜无华已经察觉了青石宫的行动,并且在今夜之前,就知道他管东禅的存在……同时对今夜的易鼎之局,有相当深刻的洞见。

  才能够精准地找到这里,一出手就要拦下他这柄青石宫最锋利的刀!

  “七贼。你说清楚——”

  姜无华站在院门口,右手提住厨刀【治大国】,左手将小巧的【画眉】倒扣在掌心。

  这个人即便是拿着刀,也不见有什么威胁的样子。

  像是永远和风细雨的天空。

  但他开口问话,院墙之外的天空,蓦就沉重几分。似乎这简单字句,将整个夜晚都牵坠。

  他问道:“你把我们大齐帝国的定远侯,怎么样了?”

  管东禅的眼睛泛起金色,就这样静看姜无华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,把现太子作为对手来审视。

  能在姜无忧、姜无邪、姜无弃的冲击下,坐稳太子宝座。现太子怎么可能是个庸才?

  他想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姜无华在藏拙。

  但所有人还是都小看了姜无华。

  片刻的对峙之后,管东禅侧转半身,做了一个‘请’的手势:“想知道?”

  他微笑:“殿下可以自己进去看。”

  冷风如刀,刮过鬓角。寒意沁骨,衣如铁凝。毕竟是曾经当过国公的人,他的仪礼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
  院中一时肃重,虽夏末而见寒。

  夜空中的浓云,也像军阵列甲。

  “故有请,不辞耳。”

  姜无华略微正了正太子衣冠,便昂扬迈步而入。

  泱泱东土,岂有东宫不可履足之地!

  但晚风忽而一旋,卷起落叶在他身前。各自结甲,立成两尊气势不俗的枯叶卫士,提以夏风为长刀,各以文火做眼睛。

  阵列大齐储君身前,堪为仪卫。

  院门外的黑暗之中,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:“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”

  暗色如水,逐渐漾出一张慈祥的‘阿婆面’。

 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好说话了,像是那种“爱惜飞蚊解罩纱”的老好人。

  但他幽幽现迹,在这夜里终究轮廓分明。

  他的存在,将寒意都驱逐,让夏天回到夏天。

  从来不显声色,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大齐国相江汝默,就这样慢慢地走到姜无华身后:“既是‘七贼’当面,殿下岂可亲身涉险?”

  “至于定远侯的安危……”

  “就由老臣前去一探。”

  从黑暗中走到院中来,江汝默的寥寥数步,是姜无华这几十年太子生涯的宣称。

  如今的长乐太子,的确什么都不用做。他只要坐稳东宫,齐国便在他身后。今日之朝臣,都能算是他的朝臣。

  今帝一旦放下权柄,他是唯一合乎礼制的继承者。

  华英宫和养心宫都默认有争储的资格,但毕竟都在“争”的路上,他已是储君。

  江汝默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,可毕竟身为大齐国相,在某种程度上,能够代表所有文官的站位——

  今夜文运为柱,百官为脊,撑的是长乐宫。

  所以管东禅礼貌侧转的半身,便有几分陡然的锋利:“江相国!”

  他审视来者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您这话问的,像是没有在齐国当过官。”

  江汝默在长乐太子的阴影中往前走,态度明确地为长乐宫开路:“我俸我禄,民脂民膏。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——官吏之任国也,尽忠职守。国家有需要,难道本相可以安然躺在床上。养得这肚满肠肥,真能一梦待天明吗?”

  “无天子之令,京畿大军不轻动。”

  “镇国大元帅和笃侯又远征在外……那就只好劳动我们这些文臣。”

  他慢条斯理地跨过了院门:“前来平叛。”

  管东禅圆睁金眸,顿显出几分忿怒相。

  他并不介意自己被称之为“七贼”,因为那是当今天子的定性,他敬重天子。

  他仍然尊称姜无华为“殿下”,因为他认可姜姓皇族的尊贵。

  唯独江汝默口中的这个“叛”字,是他无法接受的。

  “当年你便不以才思显名,政考也不上不下,修行是中人之姿,文章胜在四平八稳。所有人都说你是一个老好人。”

  管东禅瞧着他:“这些年时局少风雨,境内也算安定。江汝默,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裱糊匠。等到夜过天明,出来裱糊一下窗缝即可……怎做得挽狂澜的事情?”

  “楼兰公当朝的时候,我都没有资格与他对话。后来为七贼而死,我也随大流写了抨击的诗篇,不过字句堆砌,自己都不记得内容了——不意再见是今夜这般的场合。”

  江汝默唾面自干,只是微笑:“您对我的评价我全盘接受——可今夜的风太大也太冷,屋里已经待不住人。我这个裱糊匠,不得不出来看一看……试试补天缺。”

  彼时他已经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间,或者说,他立足的地方,便自然的成为了中点。

  东华阁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,太庙又已封锁,护国大阵已经开启……在这种情况下,大家对国势的调用都非常有限。

  但相国者,文官之首,天下之枢臣。

  整个大齐帝国的每一条经脉,都从他这里流经。

  这秋阳郡是重玄氏封地所在,累代经营。在江汝默出现的这一刻,就由他代管。

  偌大一个郡府,官气汇涌而汹汹,民心合聚而煌烈。

  但见无数公文字眼,如他的面容一般在黑夜里清晰,竞相跃出水面,都投进他的身体。

  其虽一身,却合天命地运,一时与管东禅相视,不落下风。

  他更往前走,步划规矩,称量禅境,是朝官视佛,问责净土!

  管东禅慢慢地回过身来,终于横拦在祠堂大门前,立成一堵高墙。他的左边是‘人生何难’,右边是‘天下之重’。

  “说实话,从坐禅中醒来,听说现在的国相是你江汝默。”

  “我想天子果然是昏聩了。”

  “他被过去的一系列武功冲昏了头脑,愈发的刚愎自用,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,交给你这样一个没有立场的人。”

  “他只需要一个贯彻君意的傀儡,不需要一个真正能够调理阴阳的相国。”

  “他认为他永远圣明,永恒正确,将所有胜利全都归功于自己,将所有的错误都指咎于他人,不容许任何忤逆的声音。”

  “我尊敬他,爱戴他……也对他失望。”

  说到这里,管东禅咧开嘴笑:“我很高兴能在这时候看到你的担当,看到你在和风细雨之下,本有如此坚定的立场。这让当今陛下,仍能在我的记忆中延续辉煌。”

  他抬起手刀,虚虚往天空一斩:“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。方不负君心国恩,才能让我相信,过去的牺牲是有意义的。”

  作为元凤时代的唯一一尊国公,自其以后国公之爵不复有,他在元凤年间所建立的武勋,是任何武将都无法比拟的,只有天子本人能够压他一筹。

  后来的大齐军神,也只能说相近,不能说超越。

  他为之所付出的一切,当然也不能尽与人言。

  当年是实打实攻破了强大的明国,才以明地为封地。

  一旦东华阁里易鼎成功,他就是青石太子压在兵事堂的大印。其个人修为,军功资历,都足够镇场。

  此时抬手作刀,终叫东土有旧鸣——重复楼兰公的名号!

  从齐都临淄到秋阳郡,刚好只间隔一个济川郡。

  济川郡作为军事重镇,最有名的并非地上那些风景,而是地底深掘之后,围绕着万妖之门副门所展开的“济川地下城”——

  而整座“济川地下城”,就是在青石太子姜无量的手稿基础上扩建完成。

  长期以来,朝议大夫宋遥,即是“济川地下城”的镇守者。

  他最早并不是青石宫一系,不然也坐不稳朝议大夫的位子。但在经年累月的地下城镇守生涯里,对青石太子有了更清晰的认知,对青石宫的理想,有了深刻的认同。

  是他主动向青石宫靠拢,心中颂佛,得到佛的回应。

  在某种意义上,“济川地下城”即是青石宫“王业之基”。

  一旦东华阁里决出结果,济川郡和决明岛,会是偌大齐国版图里,最先响应中央的地方。

  此刻管东禅掌刀横天,已将“济川地下城”运势调动。顷见济川郡上空,寒龙裂天而走,长空骤白而骤暗——

  是以郡势隔郡势。

  济川一刀,切断了临淄和秋阳郡的联系!

  院中的江汝默,仍旧慈眉善目。

  他当然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,也立即意识到太庙已经生变。

  管东禅叫他坚持到最后一刻,“好说话”的他选择往前走。

  大袖一卷,手中握住书简。

  这些年功业,管东禅所评价的那些“四平八稳”的文章,都在泛黄的竹简上,而后往前送——

  苦海分波,净土裂境。

  百言不如一默,今以书简作刀。

  此时的管东禅,却只是将那抬起的掌刀又落下。

  虚空显现一尊顶有七髻、辫发垂于左肩的忿怒明王尊,身裂长空,如缠锁链,背负业火,似担众生……手持戒刀而下斩!

  这一生腥风血雨,都为我佛降外道。

  不动明王,是禅的忿怒相。

  两尊枯叶卫士,被刀风一卷就瓦解。

  凛冽的刀意,吹断江汝默的须发。

  无边的业火,焚烧他的文章。

  哐当!

  就在那明王戒刀倏而斩近,已逼至江汝默头顶时,最凌厉也最脆弱的那一刻——却见一柄厨刀竖来,以劈对斩,狭线相逢,劈在了刀锋上。

  一长溜的火星飞在空中,飘荡似星河,两侧河岸各显幻象。

  西岸是金身佛陀,普度众生。东岸是万家灯火,围炉坐食。

  万家炊烟对香火!

  “国相。”

  姜无华脚步一抬,就到了江汝默身前。他的步子方阔,有一种‘名正言顺’的堂皇。

  “受国不祥,为天下王。既言天有缺,自然孤有责——您可不能一直挡在孤的前面。”

  “不焚真火,岂证真金。不脱鱼鳞,何来龙鳞?”

  他言笑自然,握住短锋,连连斩刀。

  戒刀两尺三,厨刀八寸长。后者斩前者,如在砧板之上宰大鱼,开膛破肚去鳞,铿锵都带韵。

  他五官生得确实不算精彩,但落刀的时候,真有行云流水的美感。

  管东禅眸光灿亮:“殿下好刀法!着锋精准,剖势有力,非洞见国事民生,不可成此刀。”

  手中戒刀更是一挑,便似大鱼从砧板上跳将起来,一跃为龙。

  佛有护法,八部天龙。

  此般龙众,不显皇权之贵,却游于净土禅境,有梵性之明。

  他强势杀出姜无华的“砧板”,用戒刀化龙而斩龙——

  无边禅境忽有琴瑟和鸣。

  不动明王身前有鸳鸯齐飞。

  滚滚红尘如潮来。

  却见一柄修眉小刀,立在潮头,悄然而至。点在戒刀之柄,将此刀点退三寸!

  厨刀又一压,复将戒刀压回砧板上。

  “以情爱之道,破青灯古佛……”管东禅的表情说不清是赞是讽:“殿下看来早有准备,一直都对青石宫抱有敌意!”

  “不要拿孤的未雨绸缪,称量你青石宫的贼胆包天。若无变化发生,准备永远只是准备。”

  姜无华平静地道:“孤无害人之心,因为天下在孤。孤有防人之心,因为孤在天下!”

  管东禅以戒刀称量修眉刀,辗转腾挪,哈哈大笑:“都说长乐宫里一对璧人,是伉俪情深,难得典范。”

  “今视之不过如此。”

  “殿下与那宋宁儿举案齐眉,琴瑟和谐……诸般表演无真心,只是为了修刀而已!”

  “情爱只是你谤佛的武器,岂不叫人见扼?”

  厨刀在明,眉刀在暗,姜无华一手正持一手反握,堪堪将戒刀匡限在一地。

  “名满天下的楼兰公,成了今天的不动明王,固守所谓的极乐世界,好像也已经忘记了红尘。”

  “你们偏执于一种理想的存在,就连情爱,也要偏执得这么理想。”

  “爱不是那么纯粹的事情。”

  “毫无理由的爱并不存在。”

  “我因为她的美色而爱她,因为她的家世清白而爱她,因为有益于修行而爱她……这些理由有什么不同吗?”

  “我爱她是真的。”

  “爱就是真的。”

  姜无华波澜不惊地说着,右手刀出有迭影,斩得戒刀如怒海孤舟。左手却是倏忽一递,温柔得像为妻子描眉,却于红尘惊涛中,已将那柄【画眉】……钉进了明王戒刀。

  于刀锋之中嵌刀锋!

  管东禅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柄被钉穿的戒刀,终是叹息一声:“爱确然是真的。”

  “我认可殿下并非青石宫的替代品。”

  “您是另一种未来。”

  他松开手,任由忿怒明王尊手中的那柄明王戒刀,在长乐太子的厨刀下支离破碎。甚至那忿怒明王尊本身,也簌簌如沙落。

  而他遍身渐起光明意:“可惜能够实现的未来,只有一种。我已经走在最恢弘的道路上。今见歧也,我不得不向殿下……致以歉声!”

  他松开的五指却合握,握成拳头更往前。

  江汝默和姜无华都看到了这一拳的聚拢,却无法阻止它的诞生。

  不能阻止它出现,就注定不能阻止它前行。

  此无惧无怖无畏……大光明拳!

  这只拳头聚势于东,轰然照出,轰得整个秋阳郡,真如秋阳高起,刹那间一片亮堂。

  拳声嘹亮,仿佛叫破长夜的第一声鸡鸣。

  一拳轰得千里光。

  却见灿光波折,光海中有二指横来,便如蛟龙作剪。

  瘦长的两根手指,不知何时潜来,却乍起于关键,以屠龙之术,剪破光明。

  姜无华的【治大国】又斩至,【画眉】又轻起。

  管东禅的拳头被剪退,只是拿眼一扫,便尽知前因。

  “江相国的晦隐本事,确实是我平生未见。难怪这么多年位极人臣,还能不显山露水。今为遮掩,使我心惊。”

  他感慨不已:“晏相也还是这么喜欢绵里藏针,笑脸杀人!”

  在江汝默身周所逸散的文气中,光纹荡漾,晏平逐渐显出身形。

  大齐帝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伟力自归的丞相……

  和灭阳国,齐夏一宗,都是他政治智慧的体现。

  这两件事一完成,他彻底地隐于贝郡桃园,再不过问政事,也迎来了修行的又一重高峰。

  此刻他以蛟龙剪挡住大光明拳,辅佐长乐太子重新得势,口中却幽幽一叹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管东禅还是那么喜欢指指点点。”

  “只是我晏平可以让你说几句,汝默惯来也笑骂由人……当朝太子却由不得你点评。”

  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

  “你还当自己有身份?”

  他在江汝默身后看明王,眼底其实无波澜。

  管东禅‘嘶’了一声:“我一直以为我与晏相合作愉快,还能合作许多年。你这也太生疏了……旧交情,今不复?”

  “你觉得愉快,是我在照顾你心情。”晏平笑着,像是开玩笑,又像很认真:“昔年昔日将相和,无非是为国家计。今日都不在朝,可见真、见我,见不和矣!”

  一直到这个时候,整个重玄族地才算反应过来,信箭排空,族兵具甲,一道道人影迅速飞来。

  晏平随手抖出一封手令,那密集而来的重玄族人,便又如潮退去。

  在远处列阵,一层层构筑起包围圈来。

  不愧世代将门,一门三侯的底蕴。即便是主心骨都不在,也表现出良好的军事素养。

  姜无华,江汝默,晏平。

  今夜管东禅尝到的惊喜已经够多。

  东国多天骄,这也让他对一生的事业更有信心。

  “英雄无惧矣。”

  “我不问诸位为什么敢来拦我。”

  他独一人,往众人走:“我只有一个好奇——既然决定出来站这个队,怎么不去东华阁,却来了这里?”

  “我管东禅死生无损于极乐,东华阁却是真正决定了天变。”

  “此非兵家必救。”

  晏平没有说话。

  姜无华不必说话。

  江汝默温声道:“陛下无一言于外,非他不能。”

  “正如青石宫要决天变于无声,免伤国势于一时。”

  “谁又能比陛下更爱这个国家?”

  “所以虽是我们不约而同来到了这里……”

  他抿住了一贯的笑唇:“我想这是陛下的选择。”

  勿伤国体,东华阁里决生死!

  管东禅本来龙行虎步地往前走,有开山断水的气势。

  杀意都稠聚为甲,几乎重现当年战场上每战必破的楼兰公!

  一时却定住。

  这一刻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往。

  曾经他也与皇帝披甲同行。

  曾经他深陷敌围,血战三日夜,却没有一刻绝望,因为他坚信大齐天子一定会杀来!后来果见紫旗。

  今夜无数次眺望临淄,飘扬紫旗仍在,都不是旧时风景。

  他怔然。

  “他若来杀我,我不会反抗。”

  管东禅缓慢地说:“我自护佛以来,扫荡外道从不手软,世间只有陛下让我提刀如此艰难。”

  那是一个即使背向而行,也不得不慨叹其精彩、仰敬其恢弘的人物!

  不动明王抬起金色的眼睛,身上业火熊熊:“江汝默,晏平,作为回应——今夜我不会杀你们。”

  江汝默不说话,只是更前一步,将长乐太子挡得密不透风。

  “好哇管东禅,君子一言,百劫必践。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。”晏平微微一笑,本来一直站在江汝默身后,这时却越前而出:“既然你不杀我们——那我们就要杀你了。”

  和风细雨潜入梦……

  院中不太平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静海郡中,风雨已定。

  一滩碎骨在地上零落。

  几根茶叶在碎瓷片上受潮。

  莫先生归剑入伞柄。

  来自华英宫的武士,沉默抬走同伴的尸体。

 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,怔然坐在地上。

  直到屋里的人鱼贯而出,门窗外风声都渐远。

  他才猛地惊醒,下意识地伸手一抓,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:“秀章!”

  柳秀章并不说话,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,直到他的手放开。

  曾经温软无骨的纤白手腕,现在却是那么的冷硬,可以感受到强有力的心脏跳动。

  万万不曾想到,弱柳扶风的柳秀章,有一天可以跟“力量”这样的词语联系到一起。

  但她方才破窗而入,那惊艳绝伦的袖中刀,的确影响了战局的走向。

  晏抚张了张嘴:“秀章……”

  柳秀章淡淡地看他一眼:“鲍玄镜布局在你身边,选择在今夜伤害你,不是因为你很重要。是为了影响晏相。”

  “同理,我奉华英宫之命前来,是为了让晏相不受影响。”

  “晏公子莫要生出什么误会。”

  “还有,请称柳姑娘,或者柳楼主,哪怕全名‘柳秀章’。”

  她转身自往外走:“晏府家大业大,让人说闲话不好。”

  晚风终于推拢了门,也间断了晏抚看着苍茫夜色的视线。

  这次告别很轻,但也很重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嘭!

  姜无量的金身佛躯,再一次砸上了铜门。

  大齐天子移履而近,拄以礼剑穿佛躯,但狠狠地钉在了铜门上——

  门上只剩姜无量留下的金身佛影,当然也被一剑击碎。

  剑尖已经透门而出,天上的青石明月都见缺。

  皇帝慢慢地拔回长剑,铜铸的大门也缓缓愈合。如活物之血肉,渐起心跳声。

  就连这座大门,也已经“无量寿”……

  但皇帝始终压着青石太子打!

  他于门前骤回身,一剑竖劈,已在微尘芥子中,斩出渺茫一缕光,把跃迁在无尽微尘世界里的姜无量,再次斩回人间。

  抬起一脚,踹在其身,将之踹到了地上,剌出长长的沟壑,发出一连串的铛铛铛铛金钟般响。

  “你就只有这样?”

  皇帝呵然:“你就只有这样!”

  帝眸一视,天地固结。帝靴踏下来,便有金砖地裂,裂隙深不见底,仿佛直通幽冥。

  姜无量贴地的身形又消失了,嵌留在地上的佛影被踩为碎光。

  随着皇帝抬靴,地裂也愈合。

  整座东华阁,都像是有了生命!

  齐天子面无表情,随手一抖,不回头而回剑——人往前走,剑尖后赴。

  恰在流光过隙一瞬间,时空推门,有金身佛降。

  轰轰闷雷响。

  瞧来轻飘飘的礼剑,已经贯入这尊金身佛,飒飒飞溅金色的血。

  闷雷声正是金身佛的瓦解。

  姜无量已脱金身而走,落在白玉栏杆后,以手架之,微微喘息。

  只有真正站在这个男人的对立面,才能明白姬凤洲那句“姜述一生无败绩”的含金量。

  他于青石宫里坐禅四十四年,毫无疑问的有登圣实力,又身怀【无量寿】,可以完全放弃防御,专注于进攻,可以招招式式不惜死,把搏命的手段当做常态来用……

  理论上超脱之下他是无敌者!

  可他还是在姜述面前节节败退,从头到尾被压得抬不起头,直不住腰。

  他全知尽知,他明白姜述要做什么……可是他挡不住!

  他为慧觉者,有无穷的手段可以取用,可无论以什么方式进攻,姜述一剑必破。

  一个爆发杀意,不再留手的大齐天子,让人完全想不起来他的尊贵、他的明睿,只有排山倒海、无穷无尽的威严。

  这是一柄在腥风血雨中杀出霸业的剑。

  姜无量从来都知道它的锋芒。

  但却是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面对。

  “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帝王的极致,我自问当国之后也难以超越您多少。”

  “但东国皇帝这条路,您已经走到尽头了。”

  “未来应当属于更广阔的想象——”

  姜无量说着,将手倚的白玉栏杆握成了白玉长戟,横空一拦,截住了剑锋:“无量佛帝,才有无尽欢喜,才可以让国家更上一层楼!”

  他的身外有八条天龙虚影,又骤降四尊护法天王像。

  大齐皇帝却摧枯拉朽地杀过来,一剑白玉成屑,一剑天王天龙都幻灭!

  齐天子一剑斩飞了长子的手臂,一抬手抹掉了空中的金血。

  “你固有无量之寿,但无量的时间并不独属于你。”

  “姜无量,这一夜就要过去。”

  “你要怎么面对泱泱东土,亿兆东国百姓?”

  平天冠旒珠摇动,皇帝看到姜无量的容颜在帘隙中隐约。

  断臂又复原,佛血复滋长。

  身上的青衫笼着金辉。

  他双手合十,他说:“父皇……见谅!”

  东华阁里老僧撞钟声声响。

  东华阁外的广场明光如洗,只有丘吉静静站在檐下。

  他仰头看着青石月色,见其忽圆忽缺,忽晦忽明。

  整个世界也像是随之进入了幻境,摇摇晃晃。

  在某一个瞬间,他看到齐国的版图之上,秋阳郡乍起一片白,他侧耳听刀,如闻雄鸡一唱……于是笼罩整个齐国的漫漫长夜,也被微光挑破一隙。

  他知道不能再等。

  他双手合十,低头颂曰:“南无至心归命礼西方阿弥陀佛——‘现在西方去此界,十万亿刹安乐土,佛世尊号阿弥陀,我愿往生归命礼。’——愿共诸众生,往生安乐国!”

  其人身上的秉笔太监服,一时为光所染。

  他仿佛一尊光织的人,在东华阁的门口独自辉煌。

  然后那青石明月之中,又有禅声在颂:“南无至心归命礼西方阿弥陀佛——成佛已来历十劫,寿命方将无有量,法身光轮遍法界,照世盲冥故顶礼’——愿共诸众生,往生安乐国!”

  茫茫诸世,无穷虔声,声声交迭,故往无穷。

  但闻颂声曰:“南无至心归命礼西方阿弥陀佛——‘智慧光明不可量,故佛又号无量光,有量诸相蒙光晓,是故稽首真实明’——愿共诸众生,往生安乐国!”

  终于在临淄某处,有一颗红丸飞升。

  飞在空中即轰隆,轰隆声中宫阙展开,左右凭翼。

  此宫殿虚实相迭,绵延难计其广。

  外见是宫殿群落,里窥有广阔世界——

  琼楼玉宇,碧玺白墙。倏飞红鸾,静游紫鸳。

  丝竹不绝,欢歌永彻。

  男女老少纷游其间,各有所乐。人人欢笑,不见愁绪。

  此极乐之宫也,人间极乐仙阙!

  仙人时代的横世仙宫,现存仙宫里面,实际经营岁月最为久远的一座仙宫。洪君琰的凛冬仙宫都是几回破碎再重建,唯独此宫,在漫长的隐晦岁月里,一直潜踪暗长,欢乐无穷。

  它也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最后一块拼图!

  一时飞在道武天尊的虚像上,飞入青石明月中。

  永恒的青石宫幻境前,姜无忧横戟当门,亲口听得兄长叹息,见得宫门沉默。相信这漫长的夜晚即将过去,很快就能看到天光。

  可她不知为何,忽然心悸,感到忧伤,嘴里有腥甜的味道。

  大楚帝国角芜山,楚国皇室龙兴之地。

  多年封锁,亦不以木石为妆,不曾大兴建筑……山上荒芜久矣。

  岁月漫长,却有一座破庙,静受风雨。

  此庙不知何时所建,不知何人所立。瞧着像是过了很久,却又有近些年新建的感觉。新旧错杂,十分矛盾。

  有时它并不存在,有时它明确立住,所以庙中香火也断断续续。

  破庙之中空空荡荡,只有一尊风雨太久,金粉早褪,已成深褐色的泥塑佛像。

  佛牌字形模糊,隐约梵迹,在今夜忽然清晰,其曰——

  “世自在王佛”!

  楚烈宗去须弥山之前,曾来此山静坐。

  三分香气楼多年以来一直在楚地经营。

  三分香气楼悍然脱离楚国,却没有被楚国赶尽杀绝。

  三分香气楼在离楚的同时,还为楚国落下棋子,帮助楚国扫平了南斗殿,甚至罗刹明月净亲自出手,抹杀了越国高政!

  因为三分香气楼,一直都在楚烈宗的掌握中。

  楚国和三分香气楼的合作结束了,楚烈宗熊稷和罗刹明月净的合作却还在继续。

  所以有三分香气楼赴齐。

  所以有熊稷入须弥山为“永恒”。

  而在无量佛经的传说中,世自在王佛……是阿弥陀佛前身法藏比丘之师长!

  古往今来合一梦,天下都尊无量佛。

  洗月庵中,一座座“先菩萨”的灵位,竞相亮起。

  在这座灯意师太不得不远走入红尘的庙宇,这个被天妃所占据、但天妃此刻陷在天外的地方,亦有颂佛声:“南无至心归命礼西方阿弥陀佛——解脱光轮无限齐,故佛又号无边光,蒙光触者离有无,是故稽首平等觉——愿共诸众生,往生安乐国!”

  远在悬空寺,号“命运菩萨”的苦命大师,在佛钟之前静伫良久,终于他也合掌低头,礼曰:“南无……阿弥陀佛!”

  世尊已入灭。

  释迦不复闻。

  中央佛,礼敬西方佛。

  三钟响,天下鸣。

  东华阁中,大齐天子挥剑杀佛,杀得姜无量一次又一次伤躯损道,可他的复原速度却是越来越快。

  天子之剑杀灭光潮无尽,可是光潮退去又涌来,一潮还比一潮疾。

  终于东华阁里璨光如明昼!

  当大齐天子再次一剑贯进姜无量的心口,他已经双掌合十,不再退走。

  任由剑气在佛躯内部肆虐。

  任由天子之杀对决他的永寿。

  “人间东土,天上极乐。”

  “自此以后。”

  他说:“天下事我以西。”

  “面西即拜我。”

  “面东而我在东国,是亦东天子。”

  “无论西东,不分古今,是称‘无量帝佛’!”

  此刻已超脱。

  祂是无量光,无量寿,无量……阿弥陀佛!

  威神光明,最尊第一。

  祂也将是大齐天子,东国皇帝,一跃而为现世六合天子最有力的竞争者。

  祂已成佛,还要为帝。

  超脱为帝,不是以之助力,而是戴上枷锁。

  亿兆国民,无尽因缘,会拽着你往尘世坠落!

  洪君琰在草原上所言的对付超脱的办法,姜无量在这里自吞苦果。

  于是你要明白——

  祂一定有远胜于自身永恒的理想。

  故要付出永恒的自由。

  永恒的阿弥陀佛敬于天子:“请陛下退位——愿将您奉尊过去。”

  皇帝看着长子的眼睛,看着已经明确的西方极乐世界,他当然明白这一切。

  但他只说:“古来太阿之柄,无有明皇倒授!朕也未尝……杀不得一超脱!”

  文中出现的颂文,是昙鸾法师《赞阿弥陀佛偈》的原文。本来想自己写,但怎么说……差点那种半俗半晦,似懂非懂的感觉。

  大家周五见~

  阅文的活动已经结束,月底之前肯定能还掉加更。

  但我估计是下下周。

  ……

  友情推荐幼儿园一把手的仙侠新书《借剑》!

  前天阅文活动,大家聚餐喝酒,因为我酒量很差,他帮我喝了三瓶。这下不得不推了!

  ……

  感谢书友“150813184814685”成为本书盟主,是为赤心巡天第971盟!

 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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